北京肿瘤医院旁的“癌症岛”

  北京西部距离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仅几百米处，有一处平房区。周边高楼林立，这里像是城市中的一座小岛。一纸诊断书将天南地北的癌症患者聚集到此处的廉价出租房里，这里也因此被称作“癌症岛”。


  已是小年，一些病友选择在这里度过春节。这些本无交集的生命将一起在这里迈进他们所未知的羊年。记者探访发现，和普通的旅馆相比，这里每天上演着更多的生命故事。

  记者探“岛”

  共两百多间房 九成房客是癌症患者

  2月5日记者探访时发现，“癌症岛”其实是一片民居，十多栋民宅连成一条一百多米长的胡同。原来的平房被盖成了两层，分隔成两百多间小至七八平米，大至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。

  “岛”上略显拥挤，一条胡同被棉帘隔开，搭上棚子便成了连廊。走廊被尽可能地利用，各家门鼻子上挂着装有葱姜蒜的塑料袋子，墙上钉了架子以便晾晒衣服。

  这里日租少则四五十，多则八九十，相比周边一两百一天的快捷酒店，这里无疑更适合动辄就需三四十万治疗费用的病人。有房东说，这个地方一直存在，从三四年前起，居住在此的癌症患者越来越多，现在约达九成。久而久之，它就成了“癌症岛”。

  拥挤但像“小家” 病友自觉遵守规定

  相比普通旅馆，这里的房间里多了冰箱、电磁炉。贵一点的房子有独立洗手间，还配有锅碗瓢盆可以自己做饭，燃气、水、电、网，全部免费。


  房间虽小，但都有电视，虽然都是些又厚又重的杂牌老机子，可每家每户电视机传出的声音给这里带来了些生机。

  虽然拥挤，但这里却并不脏乱，公共洗手间和公共厨房都十分整洁。每到中午，公共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，走廊里也弥漫着饭菜的香味。每户房客都默默执行“节约燃气”的规定，也很少随意乱扔垃圾。

  逢天气好，二层的住户会把床单被罩拿出来晒，因化疗头发都掉光了的病友们也会搬把椅子坐在二层晒太阳聊天。与其说是旅馆，这里更像是过日子的小家。

  房东说“岛”

  多年迎送众多病友 因心软价格没准儿

  60多岁的房东林霞（化名）老人这几年迎来送往了很多癌症患者，最小的不过2岁。

  她所见过的癌症患者，一些是常客，一些是过客，这些人后来的命运如何她大都不得而知。

  但每年春节，她和家人都会煮好饺子，给不能回家的病人送上一盘儿。“这儿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。”林霞如此形容她的“旅馆”。

  林霞的房子有一些是承租后再转租的。一个里外两间屋子的“套间”，她租来花了2000块钱每个月，但只收了房客70块钱一天，算下来每月盈利一百块，算上水电费反倒是亏了。

  干了三四年租房买卖，像这样的“亏本交易”林霞没少做过。房间的价格也没个准儿，每一个来林霞家租房的房客都会苦苦哀求“便宜一点”。林霞是心善之人，看不得这个。她说不指望吃这碗饭发财，但求回本，保证温饱就好，看见可怜的人，她甚至每天只收三四十。

  一年前，一个孩子得了白血病住在这里，她和朋友包圆了孩子日常的吃喝拉撒，为孩子家长节约了不少的支出，如今孩子在哪里她也不知道。

  林霞年纪大了，儿子儿媳一起帮她张罗着旅店，她渐渐很少出面了。儿子每天早起要烧锅炉，隔三差五地换换煤气罐。

  电工出身的他还得每天都检查用电搭线。住了这么多人，必须得确保万无一失。

  如有租户离开，儿媳就把床单用八四消毒液浸泡，揉搓到白床单颜色黄白不均才踏实。

  楼道安装了监控，然而林霞对租客很放心，“住在这儿的病人一心想着治病，没有什么其他杂念，人都是没有坏念头的”。

  "岛"上故事

  "癌症岛"上每天都有人来人往，房子里从不缺少租客。房东一直在收据上登记着不同数字开头的身份证号。

  来到这里之前，有的人是老师，有的是商人，有的是农民。但到了"癌症岛"，大家都成了同一类人。每个人选择面对的方式却又不尽相同。

  "最爱的篮球运动 以后要失去了"——骨癌男孩 甘肃史新亮



  曾是篮球场上中锋 病中坚持练习走路

  还没到小年，男孩史新亮的姥姥、小姨、妹妹和表妹就已经从甘肃乘火车来京，准备在这"癌症岛"过年了。史新亮刚刚19岁，是个喜欢科比也喜欢詹姆斯，爱看NBA也不错过CBA的大男孩，还曾是篮球场上的中锋。

  他第一次出现在记者视线里时，头戴鸭舌帽，身形消瘦，一瘸一拐地走在黑漆漆的胡同里。因为瘦，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。

  如果不是因为骨癌，史新亮可能会成为一名男护士。如今何时能回到老家他都不知道。

  2014年初的一天，史新亮打完篮球后，大腿骨第一次开始了剧烈的疼痛。起初，他和家人都误认为是运动拉伤，但疼痛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，进一步检查才发现右腿骨头上出现肿瘤。

  前不久，史新亮进行了股骨关节的切除，并且更换了人工关节，一度只能靠双拐走路。

  天性内敛的他在母亲面前不爱多说话。得知需要换关节的时候，他心里因为可能要失去自己最爱的篮球运动而十分痛苦，但面儿上却并不表露。

  在这座"癌症岛"上，像史新亮这样差不多大的男孩并不多，他也一直没有可以说话的玩伴。

  为了争取生活自理，他努力每天晚上都到胡同里遛弯，练习走路。路过洗漱室的时候，他看到有人在举着水龙头洗头，路过厨房能看到有人在切菜。

  房东的监控录像里，不同于其他房客匆匆忙忙的身影，史新亮总是举步维艰。

  举家从甘肃来京 陪他过个团圆年

  史新亮是史家两代人中唯一一个男孩，被大家当做宝贝一样疼爱，家人对他的期望也都很高。史新亮得病之后父亲继续打工赚钱，母亲史爱芳带着他在北京一待就是一年。因为史新亮无法经受六七个小时的火车，今年春节也不打算回家过年了。

  史爱芳在甘肃老家靠种植药材为生，来京一年，她只去过三个地方——北京西站、肿瘤医院和这座"岛"。从北京西站打车到医院后，她没有离开这片地方半步。她还没搞明白2元的地铁该怎么坐，就听说北京地铁涨价的消息。

  刚来北京看病时史爱芳和儿子都不习惯吃医院食堂的饭，后来就找到了这个平房区来住。一来房租便宜，二来可以自己开火做饭，渐渐也认识了不少的邻居。大家平日有个帮衬，或者互相送些饭菜。但像她一样一住就是连续一年的也并不多。

  史新亮的姥姥一辈子没出过远门，六十好几的她一口甘肃口音，一周前带着孙女们和二女儿一块来到北京，下了火车就立刻买了回家的火车票。票紧张得很，要3月1日才能回家，两个孙女可能会耽误寒假后的第一课。

  女孩史新丽见着哥哥亲得很，她搞不定的那些寒假作业题，史新亮都可以帮她解决。

  "看到同病相怜的人，生活也没那么难过了" ——肺癌患者 农民朱连忠


  换便宜房省20元 足够买个好菜

  记者采访时，女孩朱莉亚一头钻进了厨房。她租住的一间狭窄的房子，面积也就六七平米，除了床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视。

  睡觉的时候，朱莉亚在床头凳子上搭一块木板，枕头放在木板上，三人横着睡，刚好可以睡得下。但三人只要有一人动弹，互相都能敏锐地感知到。

  朱莉亚的父亲朱连忠今年51岁了，1月22日到北京求医，确诊为肺癌，至今未能住上院。凌晨一两点朱连忠常常"噌"的一下坐起来，然后整宿地失眠。

  为了防止老公失眠乱想，付凤英提议大家都别早睡，一家三口常常熬夜到夜里十二点。电视里无论什么节目都坚持看下去，直到三个人都困得不行才倒头就睡。

  25岁的朱莉亚已经成家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小女孩一样跟父母同床而眠了。几天前，他们还住在80元一天的"套房"里，得知现在这间60元的房客搬走，她们赶紧订了下来。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多，每天省下来的20块钱足够买个好菜了。

  平时常敞开门 和邻居交流炒菜心得

  朱莉亚给爸爸炒了西蓝花和清肺的木耳。各家各户的油盐酱醋都分开使用，离开厨房时，作料也一并带回房间。

  朱连忠和妻子都在老家打工，除了朱莉亚一个女儿，还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儿子。听说肺癌的治疗费很贵，朱连忠当即就想放弃治疗回老家去，却被妻子和女儿拦下来了。

  虽然朱连忠常常咳血，但他对债台高筑的恐惧甚至高于死亡。朱连忠抹着眼泪时，像极了一个委屈的孩子。他担心自己不能治好，反而给儿子留下一屁股债，那就太对不住孩子了。

  而朱莉亚的当务之急，则是想让父亲早点住院。在这里等待就是白白烧钱，进了医院还是有希望的。

  健谈的朱莉亚很快和邻居们成了朋友，偶尔还会在厨房交流一下南北菜系的心得。不睡觉的时候，大家通常都打开门，看到这些同病相怜的人，似乎生活也没那么难过了。

  "事已至此，不如放宽心凑合活着" ——癌症夫妻 河北孔杰、林飞


  平时爱逗贫唠嗑 最让房东心疼

   孔杰（化名）和老婆林飞（化名）是旅馆里最让房东心疼的一对儿。孔杰和林飞租住在二楼尽头的房间，也是70块钱一天，房东暖气烧得很暖，他们住得很舒服。

  林飞两年前查出了乳腺癌，孔杰陪爱人完成最后一次化疗后，自己也查出了肺癌。这对河北夫妻原本做点小活儿，日子过得还算可以。林飞一个人的治疗费用之前也勉强能扛下来，但两人双双得了癌症以后，日子就吃不消了。

  河北距离北京并不远，这次来京，两人都是复查，并没有打算长住。

  经过两年的治疗他们已经走过最艰难的时期，但这对夫妻却很少跟人提起自己的辛酸，平时看起来就是一对儿喜欢逗贫的夫妻，即便在"癌症岛"里，除了房东也很少有人知道两人都是癌症患者。

  对病情守口如瓶 怕耽误孩子幸福

  孔杰的儿子今年刚上高中，孔杰和林飞除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以外，没有告诉任何人两人的病情，家里所有邻居街坊也都不知道。

  夫妻俩不想让儿子没有安全感。林飞更担心自己和丈夫的病情传出去，会影响儿子找媳妇儿，耽误了孩子的幸福，因此两人对儿子都守口如瓶。因为死守秘密，他们甚至放弃了得到民营企业捐助的机会。

  林飞从来是一个好面子且好强的女人。她和丈夫都很能干，乳腺癌手术后即便左臂不能抬得很高，她依旧坚持到工厂做短工，不愿别人同情自己。

  孔杰和林飞是打算回家过年的，否则儿子会起疑心。但这次的复查之行给两个人都留下了问号。医生仍说病情怎么发展还不能贸然判断。私下里俩人总互相安慰，事已至此，不如放宽心"凑合活着"。

  尾声

  晚上十点，林飞夫妻俩到房东屋子里道别，明天到医院约个核磁两人就打算先行回家，到检查的日子再来，并约好还住房东家。

  史新丽还不愿意离开哥哥的屋子。今晚她想和妈妈、哥哥一起睡。

  朱连忠一家三口还没有搭上放枕头的木板，他们要熬到睁不开眼再睡，电视还一闪一闪亮着，无论北京电视台还是其他地方电视台都已经开始预告春节晚会了。

  癌症岛的一天就要结束了，新年要来了。

  （原标题：城市中的“癌症岛” 距肿瘤医院几百米）